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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阿明的爺爺來找我時,阿明已被檢方起訴,人正羈押在看守所裡。

竊盜、詐欺、搶奪......,偷了十餘輛機車不說,居然連自己親舅舅家的錢也要偷,真是喪盡天良嘛;而其中飛車搶案還是現場被逮到,罪證確鑿,這種人有什麼好幫的?賺這種錢又有什麼意思呢?我望著阿明爺爺拿來的起訴書,不發一語、面無表情的冷冷看了他一眼。 

「陳律師,拜託你一定要幫一下我們阿明,他很乖的。」

阿公用他沙啞的聲音、殷切的眼神懇求著,我不為所動的低頭沉思默不作聲。

「陳律師,阿明是我唯一的金孫,請你一定要救他啊!」

眼看我依然沒有反應,阿公忽然站了起來,再三欠身鞠躬向我拜託,看著這位年齡足以當我祖父輩的老人家對我哈腰作揖,我只好也勉為其難的站起身來、表情凝重對他解釋著:「阿公,很多人都會說自己的孩子孫子很乖,絕對不會做壞事,其實他們真的在外頭搞些什麼你也不清楚吧,他們又不會跟你說。還有,那是你的金孫沒錯,可是被他害的人也都是別人家的金孫啊,今天阿明二十多歲了,沒在工作、犯案紀錄那麼多,還有被當場捉到的證據,說真的,不是我不想幫你,你花這個律師錢也是白花的啦。」

我直言不諱的對他說明,暗暗胡思亂想著,知道親人犯罪的大多數人,和聽到自己得到癌症的病人反應簡直沒啥兩樣,從否認、憤怒怨天尤人到無奈接受三部曲,都無可避免的降臨在每個癌症病人身上,而此刻我的角色,就像那個站在病房高聲宣布檢驗結果是確定得到癌症,引起人人喊打、令人作噁的醫師。

「承認吧,你金孫就是那麼壞,去偷去搶去騙人,快接受吧。」 我心理偷偷對老先生宣判著。

「律師大人,我們阿明跟你說的不一樣,他是絕對不會做壞事的。」阿公依舊堅持的向我辯解著。

「又有什麼不一樣了?」我開始不耐煩,轉過身去背對著他,快步走到門邊準備送客。

「我們阿明,他是個智障,他頭腦根本是小孩子!」

「啊!」我驚訝的叫了一聲,同時回過頭去,迎面而來的卻是阿公怯怯羞赧的眼神。

 

第一眼看到阿明,我立刻有種慚愧氣結的感覺自體內迅速升起,癡肥臃腫的身軀、面神呆滯的臉龐、無時不刻上揚的嘴角,偷竊?詐騙?太高估也太抬舉他了吧。

「阿明,我是你的律師,是來幫助你的,你不要怕,知道什麼儘管跟我說。」我緩慢的、盡量一字一句清楚向阿明解釋著。

「嗯。」阿明只是開心的點點頭,剛看到自小撫養他長大的阿公出現在看守所,阿明的嘴,似乎從剛才到現在還沒合攏過。

「你有犯下這些案子嗎?」我耐著性子一條條悉心唸著,先是機車偷竊十餘輛。

「我沒有車車!車車不是我偷的!」阿明傻愣愣的否認到。

「那你當時有和這些人在一起嗎?」我照著唸了印在一旁同夥的名單,可能是搞錯了吧,我暗暗欣慰著。

「你是指樹哥他們哦,有啊,有啊,他們是我的好朋友,會請我吃東西,對我很好哦。」阿明想都沒想,十足肯定的承認了,我的心頓時跌落至無底幽暗山谷,見不到一絲希望曙光。

「你當時跟他們一起做什麼?」從山谷慢慢爬起的我,打起精神和顏悅色的問他。

「他們叫我站在路中間,只要有人一走過去就要學小狗叫。」阿明依舊笑嘻嘻的回答到。

「為什麼要你學小狗叫?」我趕緊更進一步的問道。

「因為樹哥說大家都喜歡小狗啊,學小狗叫的話,走過來的人會很高興,就會喜歡我,不然平常都沒有人喜歡我。」阿明一樣是滿臉童稚、天真洋溢,我只好輕輕的嘆了口氣。

「那這個呢?上面說你過年那天帶樹哥去你舅舅家,然後偷了你舅舅三萬元?」我唸了另一條似乎天理不容的犯罪紀錄。

「過年喔,我過年那一天有叫樹哥他們一起去舅舅家玩啊,因為舅舅家很漂亮哦,有三樓。」阿明努力回想到。

「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,可以跟我說,好嗎?」我試著引導他敘述當天過程。

「樹哥他說想看舅舅漂亮的櫃子,我上次有和媽媽來找舅舅玩,知道舅舅把鑰匙放在三樓小抽屜,我就趕快跑上去拿鑰匙給樹哥。」阿明依然憨厚笨拙的回答著。

「然後呢?你拿鑰匙給樹哥之後呢?」我迫不急待想知道當天發生了什麼事。

「然後樹哥要我上去洗澡,他說我身上很臭,這樣大家會不喜歡我。」阿明有點委屈沮喪的低聲說道。

「你有沒有和別人一起去機車搶劫?」我躲過阿明的那一絲心傷,立刻跳到下一則罪名。

「我沒有搶人家東西啊,真的,我沒有搶過人家東西,阿公說過不可以亂拿別人東西,人家要給你才可以拿。」阿明搖了搖手否認道。

「那你有沒有騎過機車?」我換了一個方式。

「樹哥有教我騎車車,他對我很好,教我很多東西,我車車騎的很好哦。」阿明獻寶式得意的炫耀著,一邊學著機車轟隆隆發動時的聲響。

「你是一個人騎車嗎?」我繼續旁敲側擊的問到。

「沒有。樹哥說為了看我是不是真的已經會騎車,他每次都會派其他大哥坐在我後面,而且他說騎車技術好就是不管發生什麼事,都要一直努力往前騎騎騎,後面大哥說停才可以停,他們每次都有稱讚我車車騎的很好哦。」阿明還是繼續光榮驕傲的大聲回答著。

我有點不忍再聽下去了,瞄了一下最後一條「詐欺」,再看看眼前這個傻乎乎的孩子,什麼都不必說,什麼都不必說了。

倏地一股寒意打從心底升起,我們的司法真的能夠給阿明這種孩子公平的審判嗎?想到那些濫行起訴無辜被告的檢察官,我突然感到芒刺在背般的坐立難安且焦躁不已。

 

開庭了……

阿明戴著手銬被法警帶了進來,也許是沒來過法庭,一下看到眾多莊嚴肅穆的法官、檢察官、書記官等,阿明那臃腫龐大的身軀不住不安地顫抖蠕動著,我坐在辯護人席,微微向阿明鎮定的笑笑並點了下頭,希望能稍稍緩和他的情緒。

「請檢察官陳述起訴要旨。」法官似乎無視阿明的存在,專注的看著檢察官。 

「被告於民國XX年X月X日於……。」阿明的罪狀有二十多條,無怪乎檢察官以不耐煩的態度呼嚕嚕小小聲應付似的唸著,此時就算我坐在他的對面,也聽不懂半句檢察官唸的話,只好專心看著我的卷宗。

「阿明,一到十條你承不承認?」

蚊子叫終於結束了,法官似乎想早點結庭,以十為單位來個清倉式大拍賣。

阿明疑惑的看了我一眼,我趕緊站起來對法官說到:「審判長,被告不大能理解起訴內容,我可不可以解釋給他聽?」

法官相當驚訝的望著我,點了點頭,我將一到十條逐字解釋給阿明聽。

「你有沒有做過這些?承不承認?」我解釋完後,法官換了個問法對阿明問道。

「不承認,我不承認,不是我做的。」阿明氣股股的大聲辯駁著,看到阿明憨直的樣子,我心裡暗暗一驚,上次臨走前,特別告訴阿明說實話即可,其餘由我來幫他說明,不知道這樣做是否真能可行?

「你確定嗎?可是你的同伴都已經證實你有參與偷車,也有很多人目擊你在現場哦,再給你想一想,到底有沒有做?沒有做為什麼會和他們出現在偷車的地方?」法官看來開始不高興了,阿明更急了,搖晃著笨拙的身軀大力冤枉的陳情到:「報告大人,他們要我在那邊學小狗叫!」

突然間,法庭上充滿著詭譎奇特的氣氛,法官、檢察官臉色發青的坐在上頭說不出半個字來。

我只好趕緊速速站起來說明到:「審判長,我想解釋一下,你看被告的樣子,應該就可以知道他是個智能不足的人,就我所知被告應該是被他人利用,唆使他把風或是騎車等任務,阿明對偷車行搶實際上並不知情,以他的智能應該是無法做這些事的。」

法官不可置信的看了我一眼,轉過頭去對檢察官問到:「檢察官針對這點請作說明。」

年輕的檢察官站了起來,相當不悅的說到:「被告犯下二十多件案子,我們都是經過仔細查證屬實之後才起訴,現在辯護人才突然說是智能不足被人利用,令人難以信服。」 

我還是不死心,抱著一絲希望對法官請求到:「審判長,可否對被告作智力鑑定,或是調閱以往就學期間紀錄。」

法官手撐著頭思索了一會兒,終於做了讓人雀躍的決定:「好,我們會請專家幫被告作智力鑑定,本案候核辦。」

和阿明阿公一同走出法庭時,突然覺得人生是多麼值得期盼與充滿喜悅啊。

 

幾天後,我接到書記官來電告知,阿明的鑑定報告及就學紀錄已送至法院,請我有空便過去閱卷,一聽到書記官這麼說,我立即二話不說前往法院調閱相關資料。

輕度智障、從小到大雖然唸的都是一般普通學校,成績奇差無比。也許是家人愛面子,不讓他唸啟智班吧,我心裡暗暗想著,也真多虧我當時對阿明努力不懈的堅持與執著。

當晚,我跟好友順口提到阿明唸過的學校,沒想到好友的阿姨竟然剛好就在阿明的國中當主任,我想,若藉此多了解一下阿明也不錯。

好友手腳很快,隔天,她不但聯絡好她那個當主任的阿姨,甚至連阿明當年的國中導師都幫我約好了,我只好順水推舟去見阿明導師一面。

那是間歷史悠久的學校,歷史悠久是好聽的說法,難聽但正確的敘述是:老舊的校舍,走在校園中幾乎看不到四十歲以下的老師,學生成績是不知道,但是整體素質從服裝儀容談吐便可窺見一二,滿是煙蒂的圍牆死角,衛生紙上鮮豔落紅灑落一地的男生廁所(!),我猜想著,要是從學生書包中搜出開山刀西瓜刀一類的凶器,應該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。

辦公室到了,阿明的導師早就在等著我,那是位身材保持得宜,穿著中國式服裝,看來相當溫婉的五十多歲婦女。

「你是阿明的律師啊,唉,我早預料到他會有這麼一天」

「這個孩子,沒救了,讓他去關一關吃吃苦頭吧。」阿明導師搖了搖頭,噓了口氣。

「老師,阿明……他是個智障,不幸被人利用的!」我認真嚴肅的對阿明導師說到。

「哈哈哈哈哈!阿明他是個智障?喂,黃老師,你還記得阿明吧?幾年前剛畢業的那個啊。」只見阿明導師狂笑不已,轉頭對旁邊那位專心改作業的老師問到。

「你是說偷我錢包的那位嗎?他又有什麼新花招啦?垃圾一個。」旁邊那位黃老師頭勉強抬起來,不屑的哼了口氣啐到。

「陳律師,我可是阿明三年的導師耶,他在搞什麼我會不知道嗎?」

「這個孩子,聰明的不得了,國中時就可以說謊面不改色,黃老師的皮包放在辦公室,出去上一下洗手間,我們辦公室還一堆老師在裡頭耶,不要看他體積龐大,偷法簡直是神乎奇技了嘛,最後是花錢花到太囂張被女生打小報告才抓到的,怎麼,幾年不見就變智障啦,真是好笑。」阿明導師憤恨恨冒著火,更多老師圍過來七嘴八舌謾罵著,我只好坐在一旁乖乖聽訓。

「其實他的家庭要負很大責任啦,他爸媽離婚,是阿公帶大的,阿公太寵這位金孫了,以前就會一直幫他圓謊,他當然更放心的胡作非為了。」阿明導師的話,一句句像是當頭棒喝般的打在我身上,刺的我全身僵直,讓我喘不過氣來,我當下決定再去看守所探望阿明一趟。

同樣的看守所,依舊痴呆、滴著口水的阿明,心境卻已大不同的我。

「阿明,你的鑑定報告出來了,說你是輕度智障。」

我輕輕唇語著,邊鴨子滑水般努力的想找出阿明任何破綻來。

「智障..什麼叫做智障?」阿明傻愣愣、口齒不清的說道,邊流下一串口水,眼神似乎閃爍著一絲興奮。

興奮?!對了,就是興奮!智障者在聽到自己是智障時,會有什麼好興奮的?I got it

在我恍神分心時,只見阿明喃喃自語著:「阿明沒有偷車車,阿明沒有偷車車..。」

一回眸,又是個神情呆滯、仿若五歲小孩般的智障者阿明,難道說,國中畢業後這幾年,阿明腦部受到什麼嚴重意外,真的變成智障了?反倒是我太多疑嗎?

走出看守所,抬頭一望,又是個高雄典型艷陽高照的酷藍天空,我好似看到阿明和他阿公狡詐的對我冷笑著:「真正智障應該是你吧,陳律師,被我們耍的團團轉的。」

我應該繼續幫阿明辯護嗎?

頭痛欲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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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陳仁豪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